李白与杜甫 (1927)/晚年的不幸相彷佛 中华文库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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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 晚年的不幸相仿佛 		► 两诗人的共同命运——客死


八　晚年的不幸相仿佛


我们现在又要回转来看他们的生平事迹的其馀部分了。

李白自遭谗出京，便客游梁宋之间，已如上述[1]。其时他仍寓家东鲁[2]，往来其地。有时北抵赵，魏，燕，晋，西涉邠岐，历商于，到洛阳，皆未尝久羁，而一过再过，多历岁时，则惟梁地。故他自言游寓之地，但说：——

一朝去京国，十载客梁园，[3]

而不举其他；只因他游梁最久，并非未尝涉足他处，而所谓“十载”，则天宝三载至十三载也。

此时，他正当失意之后，故作品中往往流露出冷落的感想，如走笔赠独孤驸马诗云：——

一别蹉跎朝夕间，青云之交不可攀。

赠从弟南平太守之遥诗云：——

一朝谢病游江海，畴昔相知几人在？前门长揖后门关，今日结交明日改。

适其时有北海太守李邕及淄川太守斐敦复因罪杖杀之事，又不免原字未收录于Unicode，异体字字典编码：A00275-001使他兔死狐悲，而益发流于颓废；[4]因为李邕和他一样是以才气自负的人物。例如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诗云：——

人生飘忽百年内，且须酣畅万古情。……黄金散尽交不成，白首为儒身被轻。一谈一笑失颜色，苍蝇贝锦喧谤声。……一生傲岸苦不谐，恩疏媒劳志多乖。严陵高揖汉天子，何必长剑拄颐事玉阶？达亦不足贵，穷亦不足悲。韩信羞将绛灌比，祢衡耻逐屠沽儿。君不见？——李北海，英风豪气今何在？君不见？——裴尚书，土坟三尺蒿棘居。少年早欲五湖去，见此弥将钟鼎疏。

天宝十三载春，他在广陵和魏万即（颢）相遇遂同舟入秦淮，上金陵，与万别，[5]复往来宣城诸处。魏万和他的一生极有关系：两人不但情意相投，而且李白前半生的著作，是魏万替他编集的。[6]我们从他所作的序里，可以晓得李白生平的许多事迹。

安禄山起兵的时候（十四载冬），他在宣城作客，与太守赵悦及诸僚佐相酬赠，[7]所谓“掣铃交通二千石[8]”也。次年（至德元载）三月游溧阳，与当时著名书家张旭相遇。[9]后又避地剡中，[10]遂入庐山。[11]他彼时也自笑太“夸诞”而感知音不遇，故本主心“且隐屏风叠”的；谁知遍又碰着永王璘弄兵之事，将他牵涉在内，使他的垂尽的生命之流里，又起了一层险恶的波澜。

永王璘是元宗的第十六子。天宝十五载（即至德元载）六月，元宗幸蜀，至汉中郡，下诏以璘为山南东路、岭南、黔中、江南西路四道节采访等使，江陵郡大都督。七月璘至襄阳；九月至江陵，召募将士得数万人。时江淮租赋钜亿万，所在山委，恣情破用。肃宗闻之，诏璘还觐上皇于蜀，璘不从命。其子成王偒勇而有力，握兵权，为左右眩惑，邃劝璘反。十二月，璘引舟师东下，江淮震动。次年二月，为河南招讨判官李铣所败；璘被执，潜杀之，偒为乱兵所害。

至李白之被牵涉，据他自述云：——

属逆胡暴乱，避地庐山，遇永王东巡，胁行中道；奔走却至彭泽。[12]

又云：——

仆卧香炉顶，飧霞漱瑶泉。半夜水军来，寻阳满旌旃。空名适自误，胁迫上楼船。徒赐五百金，弃之若浮烟。辞官不受赏，翻谪夜郎天。[13]

而后人据此，逐并谓他的入永王幕亦出于胁迫。如苏东坡云：“太白之从永王璘，当由胁迫；以璘之狂肆，寝陋，虽庸人而知其必败。太白能识郭子仪之为人杰，而不能知璘之无成，此理之必不然者。”这未免原字未收录于Unicode，异体字字典编码：A00275-001有点迂腐；因永王之东下，明明是奉诏而来的，且六月奉诏，十二月始露反迹，太白何能预料他将谋逆呢？你看他的永王东巡歌十一首之五云：——

二帝巡游俱未回，五陵松柏使人哀。诸侯不救河南地，更喜贤王远道来！

此外，集中又有在水军宴赠幕府诸侍御诗，在水军宴韦司马楼船观妓诗，岂都出于胁迫的吗？关于此事，我们当以新唐书的本传为正，本传云：——

永王璘辟为府僚佐；璘起兵，逃还彭泽。

是永王璘初辟他的时候，并非胁迫；及反迹既露，太白不愿从逆，乃逃还彭泽，中间或会经过一度的胁迫亦未可知。不过后来既被株连，故只得浑沌的说是出于胁迫，希可脱罪，这也是人情之常，正可无须像苏东坡那样替他掩饰的。蔡宽夫有几句话说得最中肯，他说：——

太白岂从人为乱者？盖共学本出纵横，以气任自任；当中原扰攘之时，欲藉之以立功名耳。大抵才高意广如孔北海之徒，固未必有成功，而知人料事，尤其所难。议者或责以璘之猖獗而欲仰以立事，不能如孔巢父、萧颖士察于未萌斯可矣；若其志，亦可哀矣！

他因被株连而系寻阳狱中；我们看他彼时：——

狱户春而不草，独幽怨而沉迷。兄九江兮弟三峡，悲羽化之难齐。穆陵关北愁爱子，豫章天南隔老妻。一门骨肉散百草，遇难不复相提携。[14]

可见这位垂暮[15]的诗人真太不幸了！

而杜甫晚年的不幸，也和他相仿佛。实则杜甫一生都是不幸的，不过到晚年依旧如此，愈觉可悲耳。

他从改右卫率府军之后，便由长安往奉先县省亲，时为天宝十四载之冬。[16]安禄山起兵的时候，他正在奉先。次年夏，自奉先携家往白水依舅氏崔少府。[17]六月，自白水往鄜州。[18]八月闻肃宗即位于灵武，欲奔行在，遂陷贼中。[19]次年（至德二载）春，在贼中；著名的哀王孙，哀江头等篇，即此时所作。五月，由贼中窜至凤翔行在，拜左拾遗。[20]会有房琯罢相之事，他因与琯为布衣交，上疏抗谏。肃宗怒，诏三司推问，张镐救之，得免原字未收录于Unicode，异体字字典编码：A00275-001。八月，放还鄜州省妻子；他的第一杰作北征，就是此时所作。其中最精采的一段云：——

经年至茅屋，妻子衣百结。恸哭松声回，悲泉共幽咽。平生所娇儿，颜色白胜雪。见耶背面啼，垢腻脚不袜。床前两小女，补绽才过膝。海图折波涛，旧绣移曲折。天吴及紫凤，颠倒在裋褐。老夫情怀恶，数日卧呕呭。那无囊中帛，救汝寒栗栗？粉黛亦解包，衾裯稍罗列。瘦妻面复光，痴女头自栉。学母无不为，晓妆随手抹。移时施朱铅，狼藉画眉阔。生还对童稚，似欲忘饥渴。问事竞挽须，谁能即嗔喝？翻思在贼愁，甘受杂乱聒。新归且慰意，生理焉得说？

是年十月，肃宗由凤翔还京；十一月，他也由鄜州至京。[21]次年（乾元元年）春，复任左拾遗，有晚出左掖，紫宸殿退朝，题省中院壁，及和贾至早朝大明宫等冠冕典丽的作品。

六月，终以房琯事出为华州司功；盖去年琯虽罢相，犹在朝廷，至此始贬邠州刺史，[22]而杜甫亦以琯党贬出自，是不复至长安。是年冬末，尝因事到东都。[23]次年春，由东都回华州，其时正当九节度使邺师败后，朝廷征调愈急；他途经新安、潼关、石壕等处，目击民间不胜兵役之苦，因有“三吏”“三别”等六篇[24]不杇的杰作。

时值关辅大饥，[25]加以椽职烦剧，[26]遂于秋后弃官西去，度陇，客秦州；有秦州杂诗二十首，为他的最著名杰作之一。

不久又因在秦州不能生活而至同谷。他的自述云：——

我衰更懒拙，生事不自谋。无食问乐土，无衣思南州。汉源十月交，天气凉如秋。草木未黄落，况开山水幽，栗亭名更嘉，下有良田畴。充肠多薯蓣，崖蜜亦易求。密竹复冬笋，清池可方舟。虽伤旅寓远，庶逐平生游。此邦俯要冲，实恐人事稠。应接非本性，登临未销忧。谿谷无异名，塞田始微收。岂复慰老夫？惘然难久留。日色隐孤树，乌啼满城头。中宵驱车去，饮马寒塘流。磊落星月高，苍茫云雾浮。大哉乾坤内，吾道长悠悠！[27]

一个垂暮的诗人，竟因受生活的压迫而不得不像禽兽之逐水草，这是何等可怜的情景！

而且他这理想中以为可以比较舒服的同谷县，事实上并不能如他所期望，于是乎他禁不住将胸中的忧愤一总喷发出来了：这就是他的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：——

有客有客字子美，白头乱发垂过耳。岁拾橡栗随狙公，天寒日薄山谷里。中原无书归不得，手脚凉酸皮肉死。呜呼，一歌兮歌已哀，悲风为我从天来！
长镵长镵白木柄，我生托子以为命。黄独无苗山雪盛，短衣数挽不掩胫。此时与子空归来，男呻女吟四壁静。呜呼，二歌兮歌始放，邻里为我色惆怅！
有弟有弟在远方，三人各瘦何人强？生别展转不相见，胡尘暗天道路长。前飞鴐鹅后鹙鸧，安得送我置汝旁？呜呼，三歌兮歌三发，汝归何处收兄骨！
有妹有妹在锺离，衣人早殁诸孤痴。长淮浪高蛟龙怒，十年不见来何时？扁舟欲往箭满眼，杳杳南国多旌旗。呜呼，四歌兮歌四奏，林猿为我啼清昼！
四山多风溪水急，寒风飒飒枯树湿。黄篙古城云不开，白狐跳梁黄狐立。我生何为在穷谷？中夜起坐万感集。呜呼，五歌兮歌正长，魂招不来归故乡！
南有龙兮在山湫，古木巃嵸枝相樛。木叶黄落龙正蛰，蝮蛇东来水上游。我行怪此安敢出？拔剑欲斩且复休。呜呼，六歌兮歌思迟，溪壑为我回春姿！
男儿生不成名身已老，三年饥走荒山道。长安卿相多少年富贵应须致身早。山中儒生旧相识，但话夙昔伤怀抱。呜呼，七歌兮悄终曲，仰视皇天白日速！

这和李白在狱中时妻子离散的不幸情形正复相类。


  1. ↑ 见前第四章。
  2. ↑ 魏颓酬白诗云：“去秋忽乘兴，命驾来东土。谪仙游梁宋，爱子在邹鲁。”考是诗为天宝十四载所作，而言“去秋”，则十三载之秋也。是知他游梁宋时家在东鲁。
  3. ↑ 赠蔡舍人诗。
  4. ↑ 事在天宝六载正月。
  5. ↑ 魏颢李翰林集序云“解携明年，四海大盗。”据此推之，则相遇之时，乃在天宝十三载也。又云：“命驾江东访白，游天台，还广陵，见之。”白送万诗序曰：“于广陵相见。”万酬白诗曰：“雪上天台山，春逢翰林伯；惕然意不尽。更逐西南去。同舟入秦淮，建业龙蟠处。”
  6. ↑ 魏颢李翰林集序云：“颢平生自负，人或为狂，白相见泯合。……因尽出其文，命颢为集。”
  7. ↑ 赵公西侯新亭颂云：“惟十有四年……四月孟夏，自淮阴迁我天水赵公作藩于宛陵。”又有赠宣城赵太守悦诗，为赵宣城与杨右相书等。
  8. ↑ 猛虎行。
  9. ↑ 猛虎行云：“溧阳酒楼三月春，杨花茫茫愁杀人。”
  10. ↑ 有经乱后将地剡中留赠崔宣城诗。
  11. ↑ 有赠王判官时余归隐庐山屏风叠诗。
  12. ↑ 为宋中丞自荐表。
  13. ↑ 忆旧游书怀。
  14. ↑ 万愤词投魏郞中。
  15. ↑ 时至德二载，白年巳五十七，离卒年只五年了。
  16. ↑ 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有“岁暮百草零，疾风高冈裂”之句，知为冬季。
  17. ↑ 见白水县崔少府十九翁高斋三十韵。
  18. ↑ 见三川观水涨二十韵。三川县，鄜州属也。
  19. ↑ 见新唐书本传。
  20. ↑ 述怀诗云：“去年潼关破，妻子隔绝久。今夏草木长，脱身得西走。麻鞋见天子，衣袖露两肘。朝廷愍生还，亲故伤老丑。涕泪授拾遗，流离主恩厚”陶潜诗有“孟夏草木长”句，故知为五月。
  21. ↑ 见收京诗。旧谱谓“十月扈从还京，”与诗不合。
  22. ↑ 集中有诗题曰:“至德二载甫自金光门出间道归凤翔：乾元初从左拾遗移华州椽，与亲故别，因出此门，有悲往事。”
  23. ↑ 有冬末以事之东都诗。
  24. ↑ 即新安吏，潼关吏，石壕吏；新婚别，垂老别，无家别。
  25. ↑ 新唐书本传云：“出为华州司功，开辅饥，辄弃官去。”
  26. ↑ 见早秋苦热堆案相仍诗。
  27. ↑ 发秦州。